看访谈里说,拍爱情片是吴宇森的夙愿。但我为他的能力担忧。吴氏电影里的女人,历来处于从属地位,即便是《纵横四海》的钟楚红,《记忆裂痕》的乌玛?舒曼这样的顶级红星。20多年来,无论评论家还是港片迷,都认定了他不会拍女人,遑论爱情。这一曲“东方的乱世佳人、泰坦尼克”,让人捏了一把汗。
看完了上部,又有些释然。爱情通篇无处不在,却又被甩到相对次要的位置,如果有泪点,也没有一场是发自爱情。整体而论,我看到了一部(半部)完全意料之外的《太平轮》,以及记忆里那个熟悉的吴宇森。
《泰坦尼克号》只有一对恋人,故事讲了三个小时,《乱世佳人》只有一个女主角,更长达四小时。《太平轮》有三对乱世儿女,怎么讲好?吴宇森的选择:时空隔离,让他们靠心电感应传递情书。
村妇于真流落战乱魔都沦为娼妓,心上人征战前线生死未卜,只能夜夜对一个番号倾诉心声;跟“假丈夫”佟大庆只得一面一缘,一“面”之恩,来不及擦出乱世火花,只够迁延出数段战地笑谈。
颜泽坤的爱情故事发生在对他人的讲述中,电影的当下时空里,双方未得见一面,回忆的几个细节颇为有趣,可惜没有篇幅展开,也是有始无终,断线飘零,贡献了半个日式风貌的青春纯爱故事。
剩下雷义方和周蕴芬这一对,情路脉络算是完整,但也仅仅是几段蒙太奇后把婚一结,便分居海峡两岸,聚少离多,全靠思念维系,顺便让上半部与太平轮多挨点边。这条线最暴露吴宇森拍爱情戏的短板,但并非没有价值,市面上既有霸道总裁文,大可衍生一种霸道将军文,应该能吸引更多男性读者。
爱情不是重点,那么重点在哪里?在一句台词,是佟大为说的:“兄弟,咱们哪儿叫弟兄。”目前所有香港导演,乃至所有华语导演里,吴宇森拍这句台词,是最有底气的。
吴宇森成名靠什么?风衣墨镜,子弹芭蕾,刀山火海,义无反顾。那种种潇洒和豪情,统统建立在一种只存在于江湖的人际关系上,叫做兄弟情谊。师承东西方最擅长拍男性情谊的导演张彻和梅尔维尔,吴氏创出的独门武功叫英雄片。男人间惺惺相惜,同生共死,从容赴杀场,一笑泯恩仇,构成盛年港片的一道奇异风景线,借着录像带培养出一批如痴如醉的港片迷。南边都叫兄弟,北边叫惯了弟兄的观众看了,也学小马哥,要做“兄弟”,这就是吴氏英雄片的影响力。
上世纪40年代的国军大兵雷义方,自然还没有受过小马哥的熏陶,那句“兄弟-弟兄”,却能充当吴氏情怀席卷大江南北的完美注脚。《太平轮》作为一部爱情片几乎不合格,那些温吞水一样的含情脉脉、相思成灾,非但没有半丝涌向沸点的趋势,反而被漫天雪花一盖,不断往冰点靠。但这些都不在乎了,令我喜出望外的是,在这个小马哥隐于银幕江湖,英雄片不复辉煌,兄弟情往往沦为蹩脚的基情变奏的年代,《太平轮》是我们能看到的最接近吴氏盛年神韵的英雄咏叹。
负伤倒地的雷义方和佟大庆把手一握,搀扶着起身再战,我仿佛看到《英雄本色》小马哥杀回码头搭救子豪,《英雄本色2》子豪、阿健和龙四一人一枪击毙高英培,《喋血双雄》浴血的小庄和李鹰踉跄着走出教堂。
爱情片的主角常要跨越贫富、阶级、地域等,而吴宇森用拍爱情片的思路拍英雄片,男人们要超越道德立场(《喋血双雄》),警匪身份(《英雄本色》),甚至夹在中间的一个女人(《纵横四海》),才能铸成情比金坚的同盟。《太平轮(上)》而跨越阶级是他未尝试过的。通讯队长与手下跟班出生入死吃兔兔,过命情深并不稀奇。将军体恤士兵,本是一视同仁,然而战场瞬息万变,兜兜转转竟有临终互诉衷肠、托付信物的一幕,叫人见证了兄弟情谊从萌芽到升华。犹如《英雄本色》前传,或是《喋血双雄》的内战版。雷义方和佟大庆就是典型的吴氏双雄。
看他们并肩躺在战壕里,互相忏悔着“不诚实”的罪过,千言万语也不嫌多,只恨为什么不多说几句。稍后,黄雷义方手握相片,念叨青草地上的妻儿,电影节奏顿时如同被炸断了履带的坦克,纹丝不动,让人心焦。两下一比,《太平轮》的情感轴心为何,不难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