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祁同伟讲述了自己的“当代于连”故事之后,便引起了不少人的同情甚至是代入。一个试图通过个人奋斗改变命运的农家子弟,却发现自己的奋斗在权力的任性面前一钱不值,然后多么痛地悟到了“改变命运的不是知识,而是权力。”祁同伟后面的一切腐化,都可以从这一悟中得到说明。
然而不幸的人各有不同。没有最不幸,只有更不幸。当王文革重出江湖绑架蔡成功的儿子又绑架陈岩石之后,不知有没有人对这个面目狰狞、满口乡音的下岗工人也投去些许同情。
当然,绑架既违法,也犯罪,甚至还是道德上的恶,更何况还绑架了让人敬重的八十老人陈岩石。弱者的反抗是何其无理又何其失控。然而和当年同是弱者的祁同伟比较,王文革的反抗确实显得更爷们也更血性——当然这个“更”是比较级,是相对而言,是抽象否定之上的具体肯定。
首先,王文革绑架蔡成功的儿子,并没有伤害的意图,而只是想引起有关部门的注意,倒逼有关部门主持公道,归还被蔡成功私下转让又被山水集团肆意侵吞的大风厂工人股权。他的诉求是合法正当的,不同于一般的绑票,所谓“不为穷困宁有此”(杜甫诗),但他为的又不仅是自己一个人,或者是“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总之他的身后还有几百号和自己一样的阶级弟兄。
其次,王文革并没有上街随便抓一个群众来绑架,而是多次处心积虑地绑架蔡成功的儿子。因为蔡成功已经入狱,他只能在“父债子还”的逻辑下向仇人的相关者动手——这虽然违法犯罪,但并不违背“复九世仇”的古老复仇正义。向相关者复仇,这比不分对象报复社会的“推刃之道”要正义得多,虽然正邪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而祁同伟后面的所作所为,虽然是一种“把脱下的衣服再穿上去”的补偿,是他反抗和挣扎的延续,但他同样也可以选择其他的救赎之路,并非一定要堕落。况且祁同伟的挣扎,可以通过他的权力来买单和善后,而王文革的挣扎,却只有剑走偏锋地拿着一把匕首来承担。虽然我们也可以说他也有其他选择,比如继续吞糠咽菜,混吃等死,但其他选择,就像《水浒》里“船火儿”张横打劫时说的“要吃刀削面还是下馄饨”一样,有什么意义吗?
或许有人会说,同情祁同伟和同情王文革并不矛盾。我只能说,同情祁同伟和同情王文革或许在实际上并不矛盾,但在理论上却是矛盾的。吃瓜群众来不及想那么多,只要被触碰到就不假思索地同情一下,这无可厚非。但只要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同情祁同伟的理由是“向上的道路都被堵死”,它的背后是一种追求出人头地,胜天半子的竞争哲学,而同情王文革的理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它的背后是一种追求公平正义,各有所托的兼善哲学。同情祁同伟,是本来相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但在现实中未必如此,背后依然是一种想做人上人的心理。而同情王文革,则是因为“邑有流亡愧俸钱”,自己能吃上饭,也得让别人能喝一口粥。
再次,在绑架了陈岩石老人之后,王文革得知了股权归还的消息,第一时间不是向拿枪的警察举起双手投降求饶,而是扑通一声向陈岩石老下跪,骂自己猪狗不如。毕竟人心是肉长的,伤害了别人也是伤害了自己。无羞恶之心非人也。过而能改,人皆仰之。这比起那些满手血债还眼都不眨的堕落天使来,难道还没有分别吗?
再来说说祁同伟。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我们并不同情他的贪腐,只是同情他的挣扎。但他的挣扎比起王文革来,就显得暧昧得多。当他知道梁璐为了报复他的冷漠而将他发配到山村司法所之后,脑子便开始转弯,想通过“追求”梁璐,换取她的高抬贵手。这不是反抗而是妥协。我们最多只能同情祁同伟屈以求伸的隐忍,同情他丢掉尊严的撕裂,但祁同伟毕竟不像王文革那样,连一家老小的生存都成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