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是我今年在影院的最佳体验。看这片的时候,周围没有喜剧片时放肆的毫无节制的笑声,没有动作片时我X我X的大呼小叫,没有悬疑片时讨论和卖弄的高谈阔论,没有烂片时手机亮起一片、人人都在聊天的茶话会气氛,只有不间歇的抽泣声、偶尔的轻笑,这点噪音渲染群体情绪足够,又不至于影响心情,刚刚好。我没有想到《亲爱的》是这样一部电影,它和陈可辛近年的任何一部作品都不一样。去掉一水儿的大腕脸孔,再在镜头语言上做点“朴实无华”的加工,立刻就能改换成一部半纪录样式的新闻片。这里没有谁是戏剧核心的主角,谁都可以独自面对镜头,谁都可以偷偷跟观众交流一下心声的设置,就像那些被誉为特定领域教科书的小说一样,非得有详实的资料搜集,精确的人物肖像,一丝不苟的背景调查,才搭得出来这样的故事结构。这种结构里,角色重心的不断游移,不会让人觉得怪异,反而能加深自然主义的印象。
一切都是现实的一部分嘛,生活中谁也轮不到始终当焦点、做主角的。到结尾一看,果然取材自真人真事,这样留给编剧的活儿相对轻松了,只要精心做减法即可。现实色彩的弊端是,对体制内人员的描绘,有点让人齿冷。无论警察、法官还是福利院院长,均予人墨守成规,不近人情的印象。当然,从逻辑上衡量,这并不是负面描写,他们恪守法律法规,不徇人情,是应尽的职务。但电影作为激发感情的文艺作品,尤其是这样以瞄准并挤爆观众泪腺为己任的悲情片,观众在同情主角之余,格外容易对他们产生反感。陈可辛拍这样一个剧本,是非常冒险的决定,他大可以妥协一点,把这群亲情的阻挠者塑造成两手一摊、满口抱歉、不那么吹胡子瞪眼的。但他就是要维持现实骨架的刚度,其创作立意是勇敢的,他的前作《中国合伙人》为三个大亨立传,偏要把他们早年市侩钻营、投机倒把的劣迹抖一大堆,都是一脉相承。
《亲爱的》预告片所呈现出来的风格完全是沉重压抑到让人有瞬间泪崩的预感,然而看过正片后不免感叹陈可辛还是那个陈可辛,该有的幽默少不了,该有的乐观一定要,这是早在拍反映香港现实的《金鸡》就已流传的风格。一定会有观众戴着些许货不对板之感离场,但若是足够熟悉陈导的幽默,完全可以对这些看似突兀的神来一笔会心一笑。笑点何其多,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当属以片中人物韩总领导的“寻子协会”了。循环播放“鼓励”二字的口号,高声歌唱被观众嫌LOW的《隐形的翅膀》,寻子之游在韩总的包装带领下还竟颇有一番春游之味……这些眼泪之下的笑容除了是必须的坚强,更是必不可少的信念和信仰。
还有佟大为所饰演的在真实故事中并不存在的菜鸟律师,也是导演为了传递希望与能量的设置。可见,陈可辛的现实主义是沉重与坚强并存,阴暗和希望并驱的。影片中有一个完全可以延伸到戏外让观众扪心自问的争议点——你唯一的一个孩子丢了,你到底是要永不言败地披荆斩棘寻找还是背负着背叛的心情生二胎?但我想这个问题无论我们如何思考都不可能会有一个尽善尽美的答案。正如片中的田文君和张译,前者的坚持换来了稍显遗憾的希望,后者的守候难道就不值一文吗?但现实就是不给他一个happy ending。如果说开场前对于本片“温情”的定位我略有疑问,那么在观看过后也已经心服口服。它或许有些许批判世态炎凉、人情谈薄,有些许不满法理之下无人情,有些许讽刺现实社会的阶级性,但凌驾于这些批判、不满和讽刺之上的,是由始至终强调的希望与人情。
《亲爱的》总体而言还是一部通俗剧,大量明星的加盟以及广告宣传也明白无误的呈现出影片的商业属性,但跟一般的类型片(虽然内地电影还不大有成熟的类型片)比起来,《亲爱的》多有忤逆观众娱乐心理之处——首先是一众明星“自毁形象”式的演出,不再营造以往的偶像光环;然后整部影片中基本没有插科打诨的逗笑之处;再者,影片自李红琴出场开始,截然不同的分为两大部分,前半段还是以亲生父母找寻被拐的儿子为主轴,讲的是惯常的苦情打拐故事,后半段却却话锋一转,将笔墨着在了买孩子的李红琴身上,以其视角来彰显“戴罪”母亲与“受害”孩子的亲情勾连,这无疑消解了商业娱乐片里最基本的善恶二元对立。
毋庸讳言,人贩子是不折不扣的“恶魔”,但《亲爱的》却没有着力刻画人贩子形象,孩子的父母去小山村解救被拐儿童的场景算是全片中最惊心动魄的一段,这段看起来戏剧冲突十足的戏份其实非常写实——“购买”儿童后视若己出养育,此一行为有着深厚的社会文化基础,这种农耕时代遗留下来的宗族陋习支撑着某些落后地区买卖儿童的“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