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世前写的《这也是生活》中的一些: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第二天早晨在日光中一看,果然,熟识的墙壁,熟识的书堆。这些,在平时,我也时常看它们的,其实是算作一种休息。但我们一向轻视这等事,纵使也是生活中的一片,却排在喝茶搔痒之下,或者简直不算一回事。我们所注意的是特别的精华,毫不在枝叶。给名人作传的人,也大抵一味铺张其特点,李白怎样做诗,怎样耍颠,拿破仑怎样打仗,怎样不睡觉,却不说他们怎样不耍颠,要睡觉。其实,一生中专门耍颠或不睡觉,是一定活不下去的,人之有时能耍颠和不睡觉,就因为倒是有时不耍颠和也睡觉的缘故。然而人们以为这些平凡的都是生活的渣滓,一看也不看。敢于直面生活的琐碎与平凡,比起惨淡人生和淋漓鲜血,也许更加勇敢吧。
最常让我想起的还是他的遗嘱:(一) 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二) 赶快收殓,埋掉,拉倒。(三) 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四) 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五) 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六) 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七) 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所以我的应时的浅薄的文字,也应该置之不顾,一任其消灭的;但几个朋友却以为现状和那时并没有大两样,也还可以存留,给我编辑起来了。这正是我所悲哀的。我以为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因为这正如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则当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证明着病菌的存在。
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死》。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 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而已集•小杂感》。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