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不会忘记我。你不需要忘记我。我对于你来说是那么轻,你可以将我当做星期日下午的棉花糖一样不时吃一下,调调生活的味儿。你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想念我,想念我对你的执恋,想:我遇到过一个热烈的女子。我却要花一生的精力去忘记,去与想念与希望斗争。事情从来都不公平,我在玩一场必输的赌局,赔上一生的情动。一定会有那么一天。记忆与想念,不会比我们的生命更长;但我与那一天之间,到底要隔多长的时候,多远的空间,有几多他人的、我的、你的事情,开了几多班列车,有几多人离开又有几多人回来。那一天是否就掺在众多事情、人、时刻、距离之间无法记认?那一天来了我都不会知道?我不会说,譬如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在天安门广场,我忘记了你。当时我想起你但我已无法记得事情的感觉。所以说忘记也没有意思,正如用言语去说静默。
只听阿紫又道:“姊夫,我劈烂一架破纺车,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萧峰长叹一声,说道:“这是我义父义母的家里,你劈烂的,是我义母的纺车。”众人都吃了一惊。萧峰手掌托着那只小小木虎,凝目注视。灯火昏黄,他巨大的身影照在泥壁上。他手掌握拢,中指和食指在木雕小虎背上轻轻抚摸,脸上露出爱怜之色,说道:“这是我义父给我刻的,那一年我是五岁,义父……那时候我叫他爹爹……就在这一盏油灯旁边,给我刻这只小老虎,妈妈在纺纱。我坐在爹爹脚边,眼看小老虎的耳朵出来了,鼻子出来了,心里真高兴……”萧峰也是柔情铁汉啊,这段描写让我特别动容。也让我想起一句诗: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眼下,我的死神是一头蛰伏在我体内,与我关系融洽的小动物。它不露面。我想起它时,才感到它蜷缩于腹部深处。待它露面,我一定认得出来。四月的头一个热天。蒂耶纳第一次吻你的那一天。还有其他吻你的日子。我事事都早知道。死神将有幼猫一样的冰冷的鼻子,灼人的鼻息。我们终将四目相对。死亡的过程可能比较快,但人总该来得及找回自己。属于我的死亡,是我倾泻全部所思所想直至渣滓的一个词,不应该堵住这个词。在出口,狂风大作,把你整个卷走。只要你心甘情愿随风而去,舍得抛掉任何琐碎,那么很快将在远处现身,漫不经心,脱胎换骨,得到了拯救。于是人们望着说:“那边有人游泳,远处有个望海的姑娘,更远处有座灯塔。”
“可是失望、遭欺骗的情欲、被损伤的骄傲,都不肯平伏,像不倒翁,捺下去又竖起来,反而摇摆得厉害。”“过些时,他才从昏厥里醒过来,开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刺痛。昨天囫囵吞地忍受的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他个人的天地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瞧着阳世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人家的天地里,他进不去。”
他瘫痪了。即使在街上行走时,他也认为自己瘫痪得不能动弹。他做的每一个手势都缓慢得像是冻僵的人。他没有意愿;或者不如说,他的意愿已经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块,以它死沉的重量把他拖向寂静的深渊。他知道悲哀是什么。这不是悲哀。是死亡,提前到来的死亡,不是来压倒或者吞噬他,而是来同他呆在一起。它像是一条大灰狗,又瞎又聋,呆头呆脑,不动感情。他睡的时候,狗也睡;他醒的时候,狗也醒;他离家时,狗蹒跚地跟在他后面。——库切 《彼得堡的大师》
那只祖传的老钟从容自在地打起来,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一一细数:“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下。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他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等鸿渐回家来吃晚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围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