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时候,上一代的长辈硕果仅存的只有我外婆。她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老了也挺有风姿的。照理美人儿的生活应该比别人轻松些,但我见到的是个相当恼人的老太太,似乎没有被好好对待过,因此也不知道如何好好对待别人。老太太一直和我家生活在一起,脾气太折磨人了,我对老太太基本上没什么很大的好感。她第一次中风住ICU(不出意外成为全诊室最吵人的病人),有一天晚上我目睹了她的抢救过程。原来人要走的时候是这么痛苦,而本能的求生意志又是这么强烈。你看着她快要过去了,但是她拼尽全力挣扎着又走了回来。抢救结束后我一个人躲去走廊尽头大哭了一场。
第一次意识到我们活的过程,就会这样不断地送走年长的人,然后你活着的时候所有的美貌、情爱,所有的努力、声望或者些许的财富,等你最后被抢救的时候,病号服被翻到脖子口,都是一样的。外婆后来做了心脏支架手术,出院了。口眼有点歪,可以独自出去逛逛,脾气还是非常坏。半年后她就如医生之前提醒的那般,第二次中风了。这次进了临终医院,两个月后去世。我回去陪父母一起料理后事。她被推进炉子前我觉得不能再看下去,就离开了火化室。我妈妈被我爸爸送了出来,最后他代为把骨灰装入盒子里——那些灰烬必须以手工装入容器内。很难想象有一天我也会在那个位置做那个拾灰的动作,但这是没法避免的不是吗?这些事情你亲自跟过一遍,就会产生对生命的尊敬。
今天正好亲戚里的长辈去世,八十六岁,寿终正寝。再次触及生命与死亡问题。前些年去给老爷子拜年,那个时候他已经有点老年痴呆了。不过还能认识我,还能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普通生活里的一切逻辑。可是和清醒的人不同的是,聊了几句之后,他就突然话锋一转,跟我讲起他年轻时候的事情。我当时没反应过来他想表达什么,就耐性往下听。
没想到这一听,竟然是长长的一段故事:从他怎么被老家人欺负到怎么骑自行车驮着好多东西去卖,从怎么出来自立门户到怎么和隔壁村的小流氓打架,从怎么从厂子里修机器到这个那个等等等等——就像我是一个知道所有这样故事背景的人一样,他跟我说的时候丝毫不把我当做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完全不知道这些陈年往事从何而来,仿佛我就是他当年的一个老朋友,毫无铺垫地讲了下去。那个故事我久久不能忘怀,虽然细节已经模糊,但是曲折的过程我一直记得。我也久久不能忘怀他给我讲那个故事时候的认真——那种老年人特有的挥手方式和说到激动处特有的粗重呼吸声,鼻翼一张一翕。
没什么,很正常的一件事!该发生的就让它顺其自然的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