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麦卡比踏着恼人的泥泞来到长老镇时，他看到的只有简陋的棚屋，半醉半醒的矿工，面目不可辨识的华人，以及永无边际的山林和寒冷。麦卡比脱下厚重的熊皮衣，下了马，整理了身上与周围极不相称的礼服，神情阴郁，嘟囔着依稀可闻的怨语。
他不过是又一个被城市的凶猛淘汰，落魄荒村的失意客而已。
罗伯特·阿尔特曼的《花村》(McCabe & Mrs.Miller, 1971)就在这一组阴霾的镜头中，伴随着莱昂纳德·科恩如诗的吟唱舒缓开场。它是我看过最好的，也是最绝望的西部片。几乎所有西部电影的主角，都忙着杀人或被杀——正如《不可饶恕》中威廉所说：“因为酒精或愚蠢”，而《花村》中的人物却在极力逃避死亡，他们建造、经营、妥协、躲藏，他们想“活”。只是或许这世界太小，不够让所有人都好好的活着。
麦卡比（沃伦·比蒂饰）有着优秀企业家的眼光，他很快发现这个矿工集聚的小村最贫乏的资源：女人。而凭借咄咄逼人的态势和故意营造的神秘感，他低价购得土地，又从邻村引进三名妓女，干起了非常原始的青楼生意。所谓的“楼”，不过是几顶寒酸的帐篷，而所谓的“烟花女子”也实在令人不敢恭维。维莫斯·齐格蒙的摄影清冷、孤寂，抽离了所有可能产生的浪漫、暧昧，还原了这一行业的本来面目：乏味而肮脏。难怪麦卡比的生意不好。直到米勒夫人（朱莉·克里斯蒂饰）来到长老镇的那一天。毋庸置疑，她曾是青楼女子，但也是一流的营销和管理人才。她尖锐的指出麦卡比亏损的症结：他既无能力，也无经验管理一所妓院。他需要她的帮助。米勒夫人接手后，麦卡比的产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从城市请来5个高档妓女；将原来的棚户改建成了整洁的房屋；建造了村里第一家澡堂。逐渐地，粗犷的村民开始懂得向女士脱帽致敬，妓院的名气也在附近山区越传越响。
我一直觉得，看阿尔特曼的电影如同观赏一幅写意山水：远看满，充斥着自然主义、虚无主义和对美国主流电影的批判；而近看空，所有主题都隐去不见，只剩他浓烈的个人风格。他习惯于将镜头对准主角，而让观众听到的却是周围人议论和闲聊，比如《幕后玩家》中那群热衷八卦的好莱坞人；他片中的角色很少一问一答的对话，而总是很多人物“百家争鸣”、自说自话、乱作一团，就像《陆军野战医院》中那群叛逆欢乐的军医；有时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活着”，而非只为情节发展而存在、只在故事需要时交谈；而有时，这些人物会深埋自己的真实情感，观众只能通过行动去揣测他们的动机。
《花村》中的麦卡比显然暗恋着米勒夫人，但“在商言商”的米勒夫人是否对他怀有相同情感呢？在知道了对方背景的情况下，麦卡比为何还要屡次拒绝矿业公司收购呢？他是在讨价还价？是在极力维护他在村民，尤其是米勒夫人眼中强硬、自信的假象？还是他受够了被大公司吞并、压榨，想要保住这份自己辛苦经营的产业呢？可能在麦卡比趋利避害的表面下，暗藏着一丝他自诩的“诗意”——被绝境所激起的怒气和豪气，也可能这一切只是他押错的另一场赌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