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中的女主角艾伦嫁给了欧洲贵族,因丈夫在外花天酒地,她也跑出来独立生活,于是被欧洲上流社会认为是有伤风化。但是当她决定告别欧洲回到纽约重新开始时,却是“你无法第二次踏进同样的河流”,她的出现,引起了美国上流社会的骚动。其实她本也是这社会的一员,所以还算有她的家族支持。可是她常常不守规矩引人侧目,更严重的是还吸引了她表妹的未婚夫——纽约另一名门出身的青年钮伦。
钮伦爱上了她,但一个是有婚约在先,一个是有夫之妇——尽管她的婚姻名存实亡,他也毕竟还没有结婚。但是她与他所属的社会规则却认为她的离婚是不名誉的,而他如果为这样一个女人而解除与一位堪称这社会最出色最纯洁的少女的婚约,也将是一件丑闻。
这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不能实现的压抑的感情故事。精美的画面之下却是感情的激流,暗礁重重,终于被堵截在闸门之内。而不断出现的晚宴场面,象征着社会秩序的不可动摇,华美,精致,严格,有序,但是餐桌上的刀叉其实充满隐喻,文明的语言或许也更具杀伤力。终于,上流社会联合在钮伦妻子的身后,把艾伦请出了纽约,送回了欧洲——但是在场面上,却不乱规矩。钮伦夫妇成婚之后,做为新婚夫妇必须举办的第一场家庭晚宴,也就被纽约社交圈视作为艾伦送行的别宴。按规矩,男女主人各坐长桌两端,女主客坐在男主人的右首。所以艾伦与钮伦不但得压抑情感,还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同桌近邻,表现得体,说些不关痛痒的闲话,但是一举一动却受到监视。通过此前一场场宴会的铺垫,这场宴会可说是该片宴会戏的高潮。尤其最后一个镜头,导演精心采用一个拉开的斜俯视视角,围坐餐桌的明亮场景被四周的黑暗包围,华美的餐厅忽然如监狱之屋令人窒息,在视角尽头的男女主人公象是餐桌锁链上的两个犯人,只不过套住他们的是文明的枷锁。这个镜头可说是最无声的暴力的顶极,也无疑是电影上的晚宴场景最令人难忘的镜头之一。
这部电影也堪称感官的盛宴,充满鲜花美食华衣丽人以及情感激荡心潮涌动,我们仿佛闻得到花的香气,雪茄的味道/男女主人公最多是拉手接吻,没有暴露,没有床戏,但是却比暴露和床戏性感。 高斯福德庄园(GosfordPark),美国,罗伯特•阿尔特曼《纯真年代》没有谋杀却让人感到文明下的暴力,而《高斯福德庄园》干脆就把真的谋杀带进了上流社会的派对——用的就是一把厨房里的刀,以及美酒。
《高斯福德》庄园是美国重要导演罗伯特•阿尔特曼的近年成功之作。故事的时间是1930新旧交替的时代。故事以一英国贵族社会的周末打猎派对为背景,以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谋杀案模式为线索,以楼下仆人的视角写楼上主人,以美国民主对比旧式封建,以资产新贵对比没落贵族,是一台多角色多旋律的精彩群戏。英国社会的阶级分明,在楼上楼下的餐饮场面交互进行中一览无余:楼下仆人的身份地位也象楼上的主人一样讲究,甚至更讲究,乱坐乱排不得。
但是,餐桌上规矩森严,要用尺子量餐具距离,可是餐桌之外却是丑闻不断,最终在餐桌上暴露出来:餐桌的严谨,原来不过是假象。在厨房暗处,在卧室里,却是暗潮涌动,发展着另外的故事。直到,用来准备食物的刀,刺进了主人的背;咖啡与美酒,也被混入了毒药。食物与厨房,象征着联接楼上与楼下的纽带,也成为致命武器的来源。
《我与安德烈的晚餐 》它讲的两个朋友一顿饭,不算上述那种大宴,但也可说是社交。但一说社交,就带点装腔作势的味道,而这顿饭一点没有。所以它也可称为“反社交晚宴”电影:这里,重点不是社交礼仪,没有假模假式装模作样,而是真正的一场晚餐谈话,而且是深入的谈话,跟布努埃尔讽刺的空洞无物的社交晚宴恰成对比。
这么说吧,你能想象这样一部电影吗?镜头从头到尾基本上就是对着一张餐桌,餐桌边做的是两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讲的也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事。
对,这就是《我与安德烈的晚餐》,1981年纽约艺术电影院引起广泛话题并出奇卖座的一部电影,这样的电影不可能重复,真正独立。
电影除了开头结尾有些纽约街头外景,就全是对准纽约某高级餐馆的一张餐桌,而且一对快两个小时,真的一顿饭功夫。可是你可别以为这电影就是找家餐馆,把摄影机一放,对着两个演员拍了俩钟头。事实上,影片中的餐馆是搭景,电影拍了三个月,演员先把对话录了好几遍音,剧本也折腾了好久。所以,一顿跟真的似的晚餐,是精心的艺术设计的结果。导演的一些用意,认真注意才行。镜头的切换节奏,角度,音响,都有讲究。餐桌旁的墙是一面镜子,颇有用意,而灯光设计予以一种超越之感。
否则,观众怎么可能看得完?我提过法国电影很多场景是围着餐桌喋喋不休,这部电影的导演路易•马勒就是法国人,但这部电影是他移往美国以后的作品。编剧就是两个演员,都是纽约戏剧界出身,所以这部电影可以说是强调戏剧和讲故事的传统,把那种说话电影推向极端,反而在美国引起了小众热潮。
这部电影的魅力在于,你怎么想也觉得会看不下去,但是真看起来会不知不觉入了神,就象你遇到一个朋友,聊得兴起,不知不觉一顿饭功夫过去了。我们可能吃过很多应酬的饭局,很多美味的食物,但是未必有很多真正谈到心里去的话,所以这样的晚餐值得拍一部电影,而且是唯一一部。 要说他们聊得什么,说实在都是那个时代也是我们这个时候也没过时的各种人生感触,这可能又要把你吓得不敢看这部电影,但是我说过他们不装模作样,所以用的都是平常人的话,态度也是平常人的态度,想弄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两人之中,用通常的话说,一个理想主义,一个脚踏现实,一个形而上,一个形而下。一个跑遍世界,探索自我,另一个窝在自己小天地,为帐单发愁,为早上一杯咖啡的滋味而感到幸福。影片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呈示了这两种立场,互为补充,而不是谁绝对对谁绝对错。这场对话起起伏伏,没有什么实际效果,可是就象我们曾经有过的某次谈话,它的过程就是一种价值。晚餐过后,戏中的“我”回家路上,再看周遭景物,却有了新的眼光——就是那谈话的作用。
至于他们具体吃什么倒不重要,就是一般西餐馆吃一顿饭的过程,先上白水,黄油面包,红酒,然后头盘,然后主菜(鹌鹑),然后沙拉,然后咖啡和饭后酒,它们也同时构成了谈话/影片的自然分段,吃饭本来就是天然一出戏。
《高斯福德》中仆人准备食物的场面,楼上楼下进餐场面,贵族野餐场面,早餐场面,都按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原貌进行。如主人被杀那晚的晚宴中,有一道菜是鹌鹑:曾在什么地方看到说,这是当时贵族周末晚会的必备菜。而反映那个美国制片人在此环境中的格格不入,一个是他不会也不肯打猎,另外是他不吃肉,这让楼下的仆人引为咄咄怪事,因为她没听说过“素食者”这个词——美国新文化正在悄然来临。
把《高斯福德庄园》与《纯真年代》一起看也挺有意思。美国是英国的清教徒发展出的国家,所以遵守清教伦理比原来的母国更厉害,在美国人笔下的英国上流社会,就要更虚伪得多,表面一套背地一套,这也是亨利•詹姆斯经常涉及的主题。
海上花,1998,导演:侯孝贤
《海上花》和《纯真年代》写的差不多是同一个年代,一个是1880年代的上海,一个是差不多同时期的纽约。《海上花》也有一场又一场的“社交晚宴”,不过更合适的词应该是“饭局”。1880年代上海的饭局,桌边围坐“绅士”,而女人则不能是“淑女”而必得是妓女,虽然她们也不是普通的妓女,而是颇有身份的高级交际花。这当然不是上海的新事物,而是延续千年的传统。这传统里面,绅士和淑女们是不能搞社交的,男人们谈恋爱,反而只能到妓院去体验,搞得中国古典情诗一多半都是写给他们的妓女女友的,出名的美人与才女,一半也是妓院培养出来的。 纽约清教上流社会有清教上流社会的准则,中国上海高等阶层也有高等阶层的规矩。《纯真年代》是一部批判电影,但是《海上花》则只是观察呈现,不做任何评语——如同那精心策划的大烟感觉的色调,让我们好象在隔着烟幕观察这一切。在这里,餐桌是男人们的交际场所,助兴则有喝酒划拳陪酒女郎。妓院几乎是男人的另一个家,吃饭喝茶抽大烟,聊家常谈恋爱生闷气,都可以,上床睡觉倒好象是次要的了。
这里的女人们呢?有要赚钱争自由的,有想当正室的,有率性随情不管不顾的,但是当然都要以争取以及保留住男主顾为第一要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