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唐诗明白如话,为什么总能让人觉得意蕴无穷呢?题主的逻辑似是:大白话般的诗,和意蕴无穷是相对的?其实未必啦。实际上,中国古人认为质朴简单少修饰而有意蕴,反而是功力体现呢。而且意蕴和辞藻,其实没有必然关系。汉时,比如《古诗十九首》,大多是大白话。看看这些句子: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包括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包括曹植《善哉行》: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都是明白如话,但有味道吧?因为诗歌,最早其实都不太重视修饰。《诗经》那些思无邪的句子,细看都是聊天一般,但文约意广。所谓炼字炼句,真正的大宗师是曹植。但对他的态度,有个反复。钟嵘认为曹植“起调多工”(“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精心炼字(“惊风飘白日”,“朱华冒绿池”),对句工整(“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音调谐协(“孤魂翔故城,灵柩寄京师”),结语深远(“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曹植是有意识在修饰,所以钟嵘要说曹植的出现,是“譬人伦之有周孔”了。但后来的时代,却有点返朴归真,觉得陶渊明这样少修饰的好。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比如清朝王夫之就认为,从返朴归真的角度,曹丕的《燕歌行》极好,但钟嵘认为“率皆鄙质如偶语”,太粗鄙啦,不好。说以上这些,只是想证明:好的诗歌,意蕴和辞藻未必成正比。比如《古诗十九首》,比如陶渊明,比如曹丕《燕歌行》,都是质朴而有意蕴的好诗。所谓辞藻和意蕴成正比,讲究词采华茂,是钟嵘时期的看法,后来就不流行了。所以,大白话和意蕴,没有必然联系啦。
首先因为诗歌情景交融,读懂了景也就读懂了情,就能明白意蕴所在。
比如杜甫的春望,“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诗人把忧国忧民的情怀转移到花鸟的身上。含露的花,似乎因为担忧国运而流下了伤心之泪,枝间啼鸣的鸟,似乎看到离乱的百姓而痛惜惊恐。如果诗人直接表达情感,则显得过于平铺直叙,但是以景表情,以物达情,读者读来毫无阻碍,也能体会含蓄的美感。
再比如李白的《静夜思》: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把思乡之情与天上圆月联系起来,情感就有了一个具体的寄托。而这种联系是由月的特点引起,因为无论身在何方抬头都能看到月亮,而且中秋月亮象征团圆,所以读者看到月亮也会引起思乡联想,能够体会到诗人的情感产生共鸣。这是将抽象之情意象化的例子。
第二点,我们要理解,所谓的明白如话也是经过锤炼的,这恰恰是作诗技艺高超的表现。
所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工至简,堆砌词藻很容易,返璞归真很难。“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最常见的景物,最简单的形容词,排列起来为什么就有意蕴呢?仔细研究可以看出,这并不是词语的简单堆砌,而是艺术加工。大漠对长河,孤烟对落日,这是对仗修辞。直和圆,恰恰是几何形态,可以组成画面,所以我们能凭空想象出这番景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就是这种境界,非一般人所能及。
当然,唐诗的艺术性不是以明白如话为标准,对诗歌来说意蕴才是追求的目标。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简单勾勒情景,画面感、声音和情境都有了。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同样是情境描述,如画。都很质朴,其意蕴好在哪儿呢?画面感,通感。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天净沙》马致远虽然是元曲,但这就是典型。明白如画。看手段:没有叙述,没有评论,十一个名词的物象陈列,就勾勒出来了。中国古诗里,素来有此传统:物象陈列,勾勒画境。王维的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就因为他擅长这么写:“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没有多余叙述和评论,精确描绘景象。这是中国诗歌的重要手法:
少议论,少抽象,多用具象名词,把能够作为符号的意象,大量陈列。
中国诗歌这种符号美学、意象排列、制造画面感而提升意蕴的手法,中国人自己身处其中,可能会不敏感,但对西方人很有启示。埃兹拉-庞德就喜欢翻译中国诗。而他著名的《地铁站台》,其实就是运用中国古诗手法: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也是叙述画面、渲染画面感,如此而已。所以中国诗书画不分家,就是这个道理。中国诗歌本身就是美学教育,其意蕴往往来自画面和唤起的感受,所以大家很喜欢讨论以情入景之类的,是体验,是感受,而与辞藻没有必然关系。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暫借问,或恐是同乡。”,這就是明白如话,意蕴無穷,宋人不能望其项背。
冥冥观鸿飞
舟上听落梅
混然天地外
独钓一江水
作者:张震。字:谦声。号:阁楼居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