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就是好朋友。一个是他将要爱上的她。最后是他自己。芸芸众生,一起终于把一句谎言戳破了,故事从这个时候真正开始。 好朋友总是老一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近在眼前,指给你看。 但赵旭之是听不进去的。他不在乎那天外之天,一张纸,一支笔,一壶酒,这就是他的天。他更不会去在乎什么人外有人,因为他不会去和任何人争夺什么,去比较什么。纵然万水千山,连他自己家的门都是“虽设而常关”,无人可见,自然无人可比。 可是天网恢恢,他还是动了心。他听说有一个地方有钟繇的字帖,那是另外一个满嘴谎言的狂人,岂能不见,岂可不见。于是他眼里根本看不见满堂宾客,看不见雕梁画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被看,他的世界还是只有一张纸,一支笔,可惜无酒。 从天而降,他被选中了。在他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他被选中了做另外一个人的女婿,他的世界里突然要涌入很多人。那些人甚至为他做好了新衣,那些人甚至开始在他的周围打扮起新的世界。当然,他的朋友劝他:没事的。当然,他的弟弟恭喜他:好事将近。 他醒了。长年不醒的酒,长醉不起的书法都不足以让他继续沉湎于自己的世界里,在自己的世界竟然要突然变成陌生的世界的时候,他醒了,于是他理所当然的大笔一挥:逃之夭夭。 他不去怪别人要硬塞给一个世界:这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罗网徐张,金钩暗埋。
纵然他多么傲然,多么洒脱,老天爷有的是时间和手段。
这是关于一个谎言的故事。谎言一般都是为了得到什么,为了不失去什么,不过也不尽然。譬如这个谎言说得时候就无欲无求,是一个狂生说自己的字是“江南无双”。何谓“无双”?纵横万里,上下千年,无敌手也。 没有也许,没有但是,就是如此坦坦荡荡地说出自己的放诞疏狂:我的字是江南无双。 这样的话只有在特定的时代才会出现,那种无拘无束,急着把今天挥霍过去的时代,“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在时间的长河里,就是有那么个不合时宜的人在云云过客里放言狂啸,傲视群氓:他得意,笑闲人。又怎会去在乎失脚之时,被哈哈大笑。
这个人就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赵旭之。 故事开始在赵旭之斜倚酒榻的一个清晨,是啊,在那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关口,他在喝酒。酒已半醉,人已微醺。酒店的老板趁机呈上笔墨:公子的字是江南无双,便如我这酒肆里的美酒一样。赵旭之没有理由看不出这是一个圈套,赵旭之没有理由不知道一旦成文会如何的木秀于林。不过他不管了,他只管在纸上宣泄自己的颓唐,他只管径直写出自己脑子里已经按捺不出的嚣张。 把笔一丢:挂出去吧,我许你的酒就是江南无双。因为说这个的我就是江南无双,任它风吹雨打,任它咄咄逼人。 这是他第一次丢笔,不给谁看,也不在乎谁看。 但是谎言就是谎言,争先恐后想来戳破这个谎言的人纷至沓来。
有个情节是赵旭之无原则地认为出来卖字的不会有好字,他并不是因为对方的衣衫褴褛,更不会因为对方长得相貌平平。他的脑子里:字怎么可以随便拿出来卖。要么就是送人以救苦难,要么自己写了空掷于那曲水流觞。 所以当他见到好字,斩钉截铁地纳头便拜,他没有去想是否真的是对方所写,他没有去试图挑上几个毛病,至于大庭广众,至于前倨后恭,他更是不会放在心上:这是好字,还有什么之外。 所以说狂的人是很难理解庸人的,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为之颠倒的东西,没有什么其他。既然没有,自然是一概不理。
赵旭之放下了自己的怀抱,因为他知道她还是希望他更好一点。那么他就再走得远些,那么他就再站得高些。他竟然真的走到了一片新的天地,他竟然真的敲破了那若有若无的屏障,狂书于白壁之上,狂书于宇宙之间: 虚空打破明心地,无挂无碍。 故事到这里其实就可以戛然而至,纵然佳人还在苦苦凝望,纵然前面还有千难万险,他已经把笔一丢,他已经写出了自己的那个“之”。 可是他还得回来,他还得拿起笔再写一次:我不恨无前人书法,前人却应恨无我之书法。 这何止是“江南无双”,这何止是“天下无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