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读完《海子诗全编》,我印象里他最喜欢用两类词汇,一类是村庄,麦地这些非常有农业文明特征或者是在某些程度上象征母体的词,另外一类是,太阳,诗歌,王这些有神秘主义色彩的词汇,我想这是海子对于成为精神上“王”的追求,或者说是对人间英雄身上神性的感召。海子诗里总是能够读出一种对于土地的情怀,这可能和他从小的生长环境也就是农村有关。对于乡土的依恋和对母亲的依恋有可以类比的地方,但是现代化的进程割断了人和土地之间的脐带,火车和铁轨给大地带来巨大创伤同时也在轰鸣中载着人类走向现代化,所以我总是觉得海子的死像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向农业文明告别的一个激烈的缩影。海子诗歌中意象非常庞杂,风格也不一而足,典出世界各民族史诗、宗教作品、中外古典现代文学,可见生前阅读量之大,创作之勤奋,海子无疑是天才的,他的诗歌中透露着一种内在的神秘主义色彩,我相信他诗歌的美感和人性中共通的情感和痛苦总是能够引人共鸣的。
当然海子敏感,自恋,很多时候终究也是一个普通人,会歌颂爱情的喜悦,在失恋后也会悲伤地难以自制,读者如果把过高的想象和追求强加在逝者身上也许是过于沉重了。不过毫无疑问的如果海子不用这种方式离开人世他的诗歌是无法达到今天的成就的,也许死亡也是他毕生追求的大诗的组成部分。海子死于八十年代末,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时代,不管怎样我都觉得那是一种体面的死法。一点补充:最近又想到的,除了和土地的割裂以外,我想海子身上也存在着与生养自己的父母以及自身的阶级(农民)的割裂,我想这种背叛母体的孤独感,是何其的扎实和深切。
海子本名查海生,1964年出生在安徽一个名叫查湾的小村庄。在那里他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大部分——我完全不了解他是如何度过的。在我看来,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与大家的一样,是一部限量版小说,只有少数亲密的少年伙伴,才有全文阅读和收藏的资格,对于更多的我们和他们,则完全是神秘。15岁以前的海子,我只了解他一点:非常爱读书。这是他的弟弟告诉我的。1979年,他15岁,考入了北京大学法律系。1983年,19岁的他从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进入中国政法大学,当了一名教师。从那时起到1989年离开人世前几天,他基本上生活在北京北部一个名叫昌平的县城里。那里是山区,有著名的十三陵水库和其他一些风景名胜,现在已经相当热闹,但在1980年代,那里还是一个相对宁静和偏僻的地方,中国政法大学昌平分校就在那里,海子的大部分诗歌,就是在那里写下的。海子很少进城,朋友也少,即便和他最亲密的诗友,聚会也不多。翻开《海子的诗》,《在昌平的孤独》这首诗,大家读起来可能会有诸多不理解(诗人运用了比较复杂的修辞),但诗的题目和诗的最后一行,你们应该能大致想象其情状。
从写出《亚洲铜》的1984年,到写下《春天,十个海子》的1989年,海子用五年时间(你们认为是长还是短呢),建立起了自己的诗歌王国。他在这个诗歌王国里自由地、尽情地变幻着自己的身份:骄傲的国王、朴素的农民、悲伤的缅怀者、痛苦的思想者、幸福的歌唱者、痴情的遥望者、绝望的遁世者,和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的智者、众人皆恨我独爱的自然生灵的守护神,最后,他停在一个终极身份上:诗剧《太阳》的编剧、导演和主演。这是海子倾注了最大激情、最多生命能量的身份,也是他未能在世俗意义上圆满完成的身份。在我看来,正是这个身份耗尽了海子高强度凝聚又高强度喷发的诗歌能量,使得他的诗歌王国的大门突然关闭。二十多年过去,这个海子当年突然建立又突然关闭的诗歌王国,仍然骄傲地孤立于世,在他之前、在他之后,没有人能够以一人之力建立起这样一个诗歌王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