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97年的时候,我父母下岗了。
那一段时间,整个大院都是慌乱不已,从前祥和的气氛就像被喷油点火般沸腾起来。我们小孩不懂什么叫“下岗潮”,只是看到之前忙得顾不上自己的父母们竟然天天愁眉苦脸地窝在家里,也明白发生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尤其是在几个刺头被各自的父母以前所未有的手段狠狠地收拾了一顿之后,大家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没过多久,陆续有人离开。彼时年少,尚不知离愁,但是看到小伙伴们一个个减少,还是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但是阿牧却跟往昔一样,尤其是他爸开始搞长途运输无暇管教他之后,疯得更加肆无忌惮。
他只比我大三天,相熟的阿姨们总是调笑我俩,可惜不是兄妹,要不就能定下娃娃亲了。
那时我并不知晓娃娃亲的概念,只是觉得能跟他玩一辈子就好了。因为他爸是车间主任,而我爸只是个普通工人,所以他总是偷偷地带给我各种各样见都没见过的好吃的好玩的,比如巧克力,比如变形金刚。之所以是偷偷的,是因为大院里孩子着实有点多,要是被其他人发现了那我基本就没有了独享的机会。
那段时间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台小霸王学习机,然后我心里那种因为小伙伴们离开而导致的失落渐渐变成了废寝忘食地研究如何通关魂斗罗的狂热。
他总是死得比我快,因为他大言不惭地说大三天的意思就是指要保护我,替我在前面挡三颗子弹,所以每次他迅速丢掉三颗红心之后就会坐在旁边对我指手画脚。我恼他死得太随意以至于只能依靠我自己单打独斗,他总是狡辩道要不是他我早就GG了。
后来我因为总是无法通关赌气不玩了,他才惨兮兮地跟我说其实有个秘籍可以把命调到三十条。当我最终干掉BOSS,早就挥霍掉三十条命在旁边看着我玩的他手舞足蹈得比我都高兴。
直到后来回首往事,我才意识到这段游戏时光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是有多么的重要,得以脱逃出父母失业那段时间家里无处不在的压抑与苦闷。
-02-
我俩小学一直在一个班里,他其实比我聪明,但心思从来不放在学习上,所以他总是冲我抱怨他妈又拿我当做教育他的标杆。
我说他干嘛不好好学习,他就会坏坏地笑说要是那样我还怎么被当做教育典范。
记得那是三年级的时候,他偷偷地塞给我一本破破烂烂的漫画书,让我晚上在屋里自己看,不要被爸妈发现。
十岁的小男孩即便不如同龄女生知道的多,但是看着坦胸露乳的男女角色形象时,还是浑身燥热到头脑发晕,以至于没意识到老妈推门进屋。
我没挨多少批评,但知道消息的他妈却把他暴揍一顿。我害怕他会因此憎恨我,他却毫不在乎地跟我探讨漫画书里哪个女性最漂亮。
只是那时我羞于跟他说,我好像对里面不穿衣服的男子更感兴趣。
每年的寒暑假我们都在一起。大院的孩子越发的少了,热闹不再,他就带着我去探索外面的世界。
春天爬到树上摘榆钱儿吃得不亦乐乎,夏天脱得光溜溜地从桥上往河里跳扎猛子,拿着手电趁着黑夜摸知了猴,秋天跑到地里偷玉米棒子,冬天穿得鼓鼓囊囊地在河面上溜冰。
有一段时间我俩迷上了打台球,一有空就往少年宫跑。我俩把这项活动叫“捣蛋”,以至于我爸妈每次听到我说要出去捣蛋总是面露奇异的表情。
他技术比我高很多,但我可以耍赖,从来都是用台球杆的粗头跟他对拼,所以彼时还未破败的少年宫总会出现两个小男孩在那大呼小叫的场景。
-03-
上了初中,我俩不在一个班级。我依然是学习标兵,他仍旧是吊儿郎当。
开学没过多久他就让我帮他递情书,说是看中了我班里一个比其他女生发育得都要好的姑娘。我气他不好好学习,又对他这种要求感到莫名的不爽,所以就偷偷地把信拆开看了然后撕掉。
字丑成这样还好意思追姑娘,我劝自己说这样做其实是为了保护他的尊严,万一被拒绝了他岂不是很尴尬。
后来他又让我递了两次,无一例外我都偷偷地丢进了垃圾桶,他见许久没有回信也就作罢。
随着年龄增长我慢慢发现自己对待同性异性的态度跟其他男生不太一样。他们私下里热火朝天地议论哪个女生漂亮时我总是毫无感觉,但对于他们随意地勾肩搭背却有强烈的触动,尤其是对阿牧。
我开始觉得跟他在一起时会有不同于发小兄弟那样的情愫,甚至于,生理反应。
我惶恐,以为自己心理出了问题。开始逃避,刻意地跟他拉开距离,但他却毫无察觉似的依旧每个课间会来喊我出去透透风。
在我几次生硬地拒绝跟他周末出游时,他终于意识到我出现了问题。
他紧张兮兮地问我是不是喜欢上了哪个姑娘,是不是跟他一样写了情书却石沉大海。我哭笑不得,想了半天,只得停止自我拉扯。
我相信他即便知道我喜欢男生多一些后也会视我如兄弟,只要我永远不让他知道我喜欢的是他就可以了。
-04-
只是"我跟别人不一样"这个恐惧的种子,一旦在心里生根就会迅速地发芽抽枝,直至长成束缚到我窒息的苍天大树。
我害怕当别人知晓我的异样时会有的反应,大概要把我当做怪物看待吧。但是那种在黑暗中孤独行走的凄冷感觉不断抽离着我生活的温度,我想要找寻一些火源让自己内心变得稍微温暖一些。
不敢跟父母倾诉,不敢跟阿牧诉说,恐惧日复一日地变浓,笼罩着我。
我终归也只是个不晓得保护自己的十几岁的孩子罢了。
后来有一次同桌跟我说道他在网上看到的一些关于同性恋运动的新闻,他还是蛮支持这样的做法时,我终于憋不住地向他透露出我对男孩子更感兴趣的想法。
我认为他值得相信,因为我视他为仅次于阿牧的好兄弟。
可是到了第二天我才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当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时,那些昔日积攒堆叠起来的恐慌、羞愧、愤懑和抑郁像风暴一样向我袭来,我崩溃了。
整整三天不吃不喝,我爸妈吓坏了,帮我办理了转学手续,送我到另一座城市去读书。
事件超出了我的承受底线,被朋友背叛,被众人唾弃,我想不明白我到底错在了哪里。是不该轻易相信人么,还是不该依循身体的本能去爱自己真正喜欢的性别?
当我在异地得以喘息,大脑开始从乱麻状态中开始平复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终归是犯了一个错误——没跟阿牧道别。
用了两年时间我才把破碎的自己拼凑起来,然后鼓起勇气回了老家。
期间我无数次地设想着该怎么面对阿牧,他是否变了模样,或许有了对象,猜测着他能否待我如初。可是等我去找他时,却被阿姨告之他已经入伍两年了。
发小大壮告诉我,那年我离开后的第二天,阿牧发疯式地冲进我班,把我同桌狠狠地揍了一顿,送进了医院,结果是重度脑震荡。他爸妈花了不少钱才息事宁人,但他死活不去读书,他爸妈只能托人送他去当兵。
大壮交给我一个箱子,里面装着各种玩具,全是我俩的童年记忆。最上面放着的是已然发黄的小霸王学习机,但是我翻遍整个箱子,却没找到那张灌注着我俩最美好童年时光的魂斗罗卡。
“我要替你挡三命。”我还记得他信誓旦旦的样子,但是人却没了踪迹。
-05-
高中,大学,毕业,工作。
伤口流尽血之后就结了痂,然后在时间的消磨下会渐渐淡去,但终归会留下疤痕。从那之后我仿佛被套上了一层铠甲,我知道他们总会在我背后说我高冷,甚至会有人吐槽我有莫名的孤傲感,但只有我知道,那颗心的伤痕偶尔还会隐隐作痛。
我也遇到过让我为之心动的男生,只是每当我想更进一步时就会有莫名的心悸,我怕所遇非良人,更重要的是阿牧的身影从未在我心间离去。
我喜欢他,我不想背叛自己的内心。
自己一个人在异地工作,冷暖自知。即便社会对同性恋的理解与包容今非昔比,我再也没跟任何一个人透露出我真正的性取向。
我赌不起了。
年岁渐长,周遭人都在相亲场上奔波着,只有我每天独来独往。他们有时会开玩笑问我是不是喜欢男的,我也只是淡然一笑,反问你猜。
读书、写作、锻炼、烹饪,攒下一笔钱就去旅游,突然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觉得有些亏欠父母,但他们也算豁达。读书不多的他们,为了尊重和真正地了解自己的儿子,重新开始学习,有时候跟他们聊天,他们知道的新鲜词比我都多。
有时候想想,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挺好。
同事告诉我,在我租住的小区附近新开了一家小食堂,每天只做两种菜,逼格很高,但是味道确实很好,尤其是每周三的鳗鱼饭更是一绝。
进店一看,果然极有格调,是我喜欢的那种。里面人不多,但看得出来大家吃得都很高兴,我要了一份鳗鱼饭。
等了许久鳗鱼饭才上来,吃了一口,微甜的酱汁在嘴里爆开,不断地冲击着味蕾,鳗鱼肉紧致无粘连,很是新鲜,之前因等待而产生的焦躁感瞬间被一扫而空。
我下意识地掀开旁边倒扣着的一个碗,看看附赠的是什么配菜,只是当那张暗黄色表面印着的图案都已斑驳的卡带映入我眼帘时,我愣在了当场。
魂斗罗卡。
抬头一看,刚刚上饭时我就觉得有些熟悉的店老板正在冲我微笑,眼泪瞬间充盈了我的眼眶。虽然他变化很大,小时带有婴儿肥的脸彻底瘦削下来,个头变得很高,整个人的气质内敛许多,但直觉告诉我,那就是阿牧。
没有着急相认,我一口一口地吃完饭,然后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阿牧忙碌的身影,等待周遭的客人走空。与故人相遇产生的激动心情慢慢平复,我开始忐忑,纠结该以什么模样面对他,是一个身份为同性恋的兄弟,还是从小一直喜欢着他的暗恋者?
“我还以为要好多年后,咱俩才会最终相认。”
他嗓音也变了,要低沉许多。原来他是故意把店开到我住处附近,就是看看我俩是否会有缘相遇。
我问他如果我一直不曾踏入这里怎么办。
他挑了下眉,探身从桌子上拿起那张破旧的魂斗罗卡带,咧嘴一笑,“我说过,我会替你挡三颗子弹。没有如果,你已经来了,那么你的余生,我包场了。”
我瞬间红眼。
原来他早就知道我根本就没送出去那几封情书。
他后来问我是不是有女朋友时内心其实是恐惧的。
他冲进我班里揍人的时候兜里揣着遗书,证明这件事跟其他人无关,尤其是我,他是怀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去的。
原来他比我更早地意识到自己对同性尤其是我的喜欢,只是基于和我一样害怕摊牌后连兄弟都做不了的心理,选择了沉默,直到我被爆出也是同性恋,他才后悔莫及。
没有我在的学校根本就是索然无味,他接受去当兵也是为了获取更强大的力量来保护我。
他摸爬滚打了近十年,终于攒够了觉得可以让我无惧他人眼光,可以活出自我的资本,然后才来到我的城市。
他恐惧时光的力量,害怕我变了,担心我俩之间终究会遭受诸多坎坷,但是当他看到我走进店里后,所有顾虑都消散了。
因为他懂了,只要有爱,一切就够了。
同性恋又怎么了呢?同性恋就不能光明正大的接受旁人的祝福了吗?异性是为了传宗接代,同性才是真爱不是吗?
你会爱上一个异性,是天生的本能,而同性恋会爱上一个同性别的人,不也是天生的本能吗?你看到异性爱到死去活来,就会为了他们之间的爱情哭得撕心裂肺,逢人便会说他们之间的那些苦难,但是在看到同性为了让自己的恋爱得到别人的认可而遍体鳞伤一意孤行的时候,你却轻蔑的说一句真恶心。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呢?世间所有的爱都是一样的啊,都是一样平等的。
蔡依林曾经发表过一个mv,叫做《不一样又怎样》,里面的主角就是同性恋,这个mv讲述了那些同性恋的悲哀,他们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但是在别人眼里看来,那是禁忌的,就好像老鼠一样,是要一直躲在黑暗中的,虽然在阳光下在我们都有灿烂的笑容,但是在黑暗中的他们,又是多么的让人心疼。我们都只是因为爱了一个人,为什么你可以享受万众瞩目的祝福,而他们却要一直承受那些伤痛,虽然深爱,却不得善终呢?
世间所有的爱都是值得尊重的,因为那个人,你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同性恋,因为那个人,你才得到了自己久违的爱情,同性并不违法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同性恋在爱上之后就觉得到了末路呢?人们都在带着有形眼睛去审视别人,一旦看到自己身边的人和自己有一点不相似的地方,就会加倍的放大这种差异,然后就会以自己为圆心,认为只有自己是对的,别人都是错的。在爱情面前,他们也这样觉得,都是爱一个人,哪儿来的那么多的区分呢?你的爱是爱,别人的爱就不是了么?那又是什么呢?
只不过是因为那个人,只不过是喜欢了一个人,而那个人的性别刚好和你的是一样的而已,有什么不一样的呢?换个性别,你就可以否定掉别人的爱情吗?那我可以说,你这样的态度本身就是错误的。在爱情里没有区别,因为所有关于爱情的模样,都是最深情的啊。我们之所以要谈恋爱,之所以要结婚,不就是因为想要找一个合适的,让自己感到舒服的人一起走完余生吗?找到了,那就一辈子,管他什么性别不性别的。这跟我们的爱情又没有什么大的关系,不是吗?
人们往往会把同性恋和病态画上等号,这其实已经是最毒的了,他们并不知道同性恋承认自己的取向和关于自己的爱人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他们只是觉得同性恋和我们不一样,那就是病入膏肓,他们并不知道,同性之间的爱,往往是最真实的,因为互相了解,互相承认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他们只是把同性恋在自己的世界认知里靠上了镣铐,因为他们喜欢的是和自己性别不同的一个人,他们会觉得同性恋是多么的脏,可是他们忘记了,在爱里,每一份爱都是最纯洁的,最干净的,无暇的。彼此深爱,就是这一生最大的幸福了啊。
我不认为同性恋是多么可耻的一件事,相反的,我觉得同性之间的爱很纯粹很勇敢,值得我们尊重。但愿一生颠沛流离之后,在你身边相守的那个人,是你一生最想执手的,无论他的性别,愿你们可以在阳光下牵手,可以在旁人面前秀恩爱,可以神圣的殿堂上交换彼此的人生,可以不再看到旁人眼中的歧视,愿你们都可以收获自己的真爱,即使你是女,我也是女,你是男,我也是男。
《南方周末》对陈丹青访谈。
其中一个问题是:“你不觉得同性恋这件事是违反自然的吗?”
他说:“你说这件事是违反自然的,这才是违反自然的,因为很多同性恋天生就是同性恋,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了。谁告诉你自然就一定需要繁衍,谁说自然就男女一定要在一起?”
茅塞顿开,我们所受的教育和影响不知不觉把我们裹挟在一个约定俗成的判断之中。世界并非是你所认为的存在,要学会尊重每一个个体的生命价值。
我们能否对异己拥有足够的宽容和尊重?
Ted有一段著名的演讲,演讲者讲述自己童年到青年再到壮年,他经历了一切苦难,他儿子在他生日时对他说:“如果我那时在,我会给你个拥抱。”观众听后无不动容。
他在最孤独的时候,缺少一个关切的眼神,一个友好的拥抱。
有点可悲的是,在这个基腐文化日渐兴盛的时代,人们更多是消费心理来看待。
《鬼怪》一片中男男CP让无数人转发朋友圈,好像他们认可这一人群。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
我所认识的人里确实有,但是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
人的身份在这个世界的定位是怎样的?在我眼里他首先是我的朋友,这就够了。
我们太喜欢给事物下定义了,以至于对同类也这般。
但这并不意味着别人必须认同这一观点,认可他们的存在。
我的想法是,能否放下对身份的界定。
还以人应有的尊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