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第一遍看《阿黛尔的生活》的时候，刚读完《第二性》，配合影片开头的几段《玛丽安的生活》食用，感觉到的是浓浓的女权意识：一个女性如何觉察到自身的理想与爱情。好电影总是在反复咀嚼中能发现不同的韵味，又是一年戛纳，重温去年这部金棕榈电影，脑子里总是响起那句老歌“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阿黛尔想超越她的生活，从觉醒，到冲突，最后沉沦。
这段让我不时想到《蓝色大门》，它们叙述了相似的主题：对爱与取向的困惑。当然《蓝色大门》毕竟是青春片，野心不大，点到即止。《阿黛尔的生活》则只将其作为影片主题的一部分。觉醒这一部分，就是阿黛尔确认自己欲望——不仅是性的欲望，更是对生活超越的欲望——的一个过程。
《玛丽安的生活》在这部分中是一条暗线，阿黛尔宿命地喜欢这本书，也说不清为什么能够容忍老师讲解这本书，不再觉得这遏制了她的想象。我想，阿黛尔喜欢这本书，大概就是因为《玛丽安的生活》暗合了阿黛尔的生活，而这生活，她无法把握，她内心隐隐希望有人为她指明方向。影片开头，在学习《玛丽安的生活》这本书的课上，老师就抛出一个问题：玛丽安离开教堂，与男子擦身而过，她的心好像失落了什么，如何理解“她的心失去了什么”。阿黛尔没有回答。然而当她在广场上与艾玛擦身而过，相似的事情却微妙地发生在她身上。如同玛丽安“放慢了步伐”“不停回头看着我背后的年轻男子”，阿黛尔也在同样的回眸与凝视中，充满失落与困惑，而艾玛，一边与身边女孩调情，一边望着阿黛尔，又如《玛丽安的生活》中那一句“我想注视他而非取悦他”。
伴随着这种困惑，阿黛尔在对艾玛的幻想中开始了自慰。这种生理上的发泄不能解惑反而让她更困惑。于是《蓝色大门》式的剧情展开了。在托马斯的步步紧逼中，阿黛尔干脆就逮着了这个倒霉蛋进行了异性恋的试验，不过《蓝色大门》里，桂纶镁也就是“你想不想亲我”，人家法国妞直接就来了一段闪瞎观众狗眼的床戏。
阿黛尔真正的觉醒，还是在认识了艾玛之后，不仅仅是同性意识的觉醒，还有更重要的，关于生活的觉醒。之前在各种场景中，就可以感受到阿黛尔是一个有想法的女孩子：与托马斯的对话中，她对文学的见解，对流行文化感到无聊；上课时，同学们说说笑笑做鬼脸，而阿黛尔一脸认真思考的表情。身边的环境与她有些格格不入：托马斯看上去像个绣花枕头，女伴们成天讨论的话题就是性，对同性取向也有着令人震惊的保守的无知。艾玛把一个全新的世界带给她。也许阿黛尔听不懂萨特，看不懂画，但是艾玛让她意识到了，她最渴望的，是超越她这个阶级所处的庸俗的环境，超越她现处的平凡的生活，艾玛对阿黛尔强烈的吸引力，也就源于此。
打破自己所处的环境非常不容易。艾玛吃的是海鲜，阿黛尔吃的是意面；艾玛喝的是喝的是白葡萄酒，阿黛尔喝的是红葡萄酒。海鲜昂贵，有独特而强烈的气味，意面简单，好吃；白葡萄酒用澄清葡萄汁发酵，纯净无异物，不容瑕疵，红葡萄酒是果肉和果皮、种子、果渣一起发酵，混杂在一起却有抗氧化、有益于心脏的单宁。艾玛生于艺术之家，她的父母接受同性感情，他们对阿黛尔的忠告是，至少你知道你自己要去哪里，这很重要；阿黛尔的家庭普通，对性取向和事业的看法都保守，理想重要，但首先必须找一份生计，是她与家人的共识。阿黛尔就像红葡萄酒，她超越生活的阻力来自于她所在的阶级，但同样也是市井的生活，创造了她迷人的活力。
伊卡洛斯挥着蜡做的翅膀，想要飞向太阳，最终却只能在阳光中融化、坠落。“水的唯一缺点是重力。”课堂上，阿黛尔的老师这样说。生长环境给一个人的限制，如同蜡、如同水的重力，越是天生的制约，在向上的过程中越是致命的弱点。阿黛尔最终没有突破这个弱点，终于下降、沉沦。
阿黛尔抽泣着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出轨），其实也就是终于她的翅膀开始融化，终于她还是要落向地面，出轨前夕，她和男同事恣意地舞蹈，就好像是和艾玛在一起之前那个野性、快乐的阿黛尔又回来了。她需要热情的舞蹈，鲜活的气息，而不是那些生涩的艺术观念。那种孤独感，来自于当她的翅膀融化，她才发现身边的人都是有真正的翅膀的鸟类，而她却是一只贴紧地面的爬行动物，拼命挣扎着想用蜡做的翅膀与他们同行。当阿黛尔终于坠落，与艾玛分道扬镳，一切变得比认识艾玛之前更糟了。阿黛尔不仅没有超越她所处的环境，反而连市井阶层给她的那种粗野的活力也失去了。仿佛她的精魂就如《道林格雷》中那样，被艾玛禁锢在了画里，而阿黛尔自己，吃饭喝水都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一切都改变了。曾属于艾玛的蓝色在她头发上褪去，却穿在了阿黛尔的身上。也许，这一场失败者的飞翔，伊卡洛斯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